2014(兩代組三獎)在回家的離家路上

在回家的離家路上

賺夠了錢我就會回來!」記得那是在我離家前和我那纏著小腳倚在門邊的寡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想想還真傻。當時強忍著悲痛的告別,雖讓我在臺灣得以有個安身立命的落腳,卻也使我接下來的人生,活在一個自己無法跳脫的思念中……。

這一離去便是幾十個年頭

在我的出生地中國福建省莆田,因土地貧瘠,村民大多依賴種植地瓜或上山砍竹維生,但也因此幾乎人人都有著編織竹籠的手工藝帶著這項技藝,我們一群人跟著一位從臺灣創業成功後回來的村民,上百人便這麼為了生計,走了三天三夜到達城內,在廈門港登船出發,準備到達那看似不遠的彼岸,那錢多到會淹腳目的臺灣。

    黑水溝的黑是深不見底的啊!不單是因為它呈現的顏色之漆黑,更是因為它所帶來的無助與絕望。強風鞭笞,高達兩、三層樓的大浪聲東擊西地向我們襲來,分崩離析著眾多光輝前程與嚮往。但我沒有時間替遇難者哀悼,在我眼裡,只有開創新大陸的願景,和家。

    從新竹上岸,每人依序分批往不同的方向離去,而我則隨著同鄉輾轉到了阿猴城的潮州。那時的潮州是個偏僻小鎮,因此除了編織手工「籠床」的生意外,為了多掙些錢,我還會每天一早搭台鐵的通勤火車到打狗謀生。然而在一次火車方起駛的霎那,我因腳步不穩而摔下火車,頭破血流地倒在路邊,無力呼救,只能眼睜睜看著火車揚長而去的身影。會不會?會不會母親當時見我離去時也是這般心情?

    大難不死的我被一位好心的鐵路警察所救,料想不到的是他竟是我在故鄉不甚熟悉的姑姑的兒子!或許是機運吧!該遇到的總是會遇到。在那之後的好幾年,我夥同鄉的合資做了許多生意,可總因不善經營而關門大吉;也曾做過到蓮霧園替人收成蓮霧、修剪樹枝等粗活,但要維生仍屬不易,老像個皮球般被房東踢來踢去,沒一個固定的棲身之處。

    直到後來因緣際會下與妻子成了家,生了兩男一女,才終於在同鄉友人的資助下,五十多歲的我買了這輩子的第一間房子。雖只是個十坪大的小屋,不但空間狹小且光線不足,可無論如何,卻是我人生中的一個安慰。

    爾後的十幾年,靠著老鄉編織竹籠的手工藝,漸漸地把三個孩子拉拔長大。但最讓我牽掛的,依舊是那遠在對岸的老母親。

    思念迫使我用盡所有方式與人脈取得故鄉聯繫。早在開放探親的民國七十年代前,我便已經由第三地香港的輾轉書信往返,得知母親仍居住在原來的小村莊。

    「就快回家了吧!」每每當我寄回在臺灣攥來的辛苦錢給故鄉親人,請他們替我父親(此為原生父親,後來母親有改嫁)重修墳墓時,總忍不住有著這麼一份企盼。

    只是,思念總會誇大現實,過度美化過去種種,至少原來我記憶中故鄉的月亮,並沒有比較大、比較圓。

    開放探親後,帶著滿腔驕傲與那麼點兒的近鄉情怯,在焚香祭祖之際回去探望我的家鄉。

    但依舊是一片荒蕪。

不死心,就是想讓已成事實的過去變得更美好,於是我又拿錢替我母親蓋了棟新房,好彌補這些年不在她身旁盡孝道的缺憾,希望能藉由物質上的補償,填補自身的愧疚與精神上的慰藉。甚至聽從我母親的建言,在故鄉認養了一位十八歲的少年為養子,代我盡到照顧母親的責任並延續家族香火。但從他一次次寫信來要錢卻不願擔當其他義務的行為上,我明白到,這又是我再一次的一廂情願。

    烏煙瘴氣的不只是我一味思鄉的付出之情,更讓我在臺灣的家庭鬧出一場昏天暗地的家庭革命。孩子們認為他們也是家族中的一份子,即便不住在中國,但又憑甚麼要認養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做兒子?我雖心寒那養子的一切,卻仍不停地匯錢到對岸,或許只求那麼一瞬間,他能有那麼一絲頓悟,將其中的一分錢回饋在我母親身上。

然而就像我當年出走般,無法倒帶的也無從重播或剪輯。後來我又陸續回去幾次,卻只見養子早已人去樓空,錢無所剩,更棄之不顧我年邁的母親。而我托當地親友為我母親建蓋的衛浴設備也仍未動工,甚至之後更傳來我母親因年事已高,在夜半時分去上公廁時不慎跌斷了腿的消息,使我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認,每次的滿心期待其實終究是一場空。

    可是。可是至今我仍不曾想要停止對我母親的虧欠,哪怕她早已離世多年,哪怕縱使在臺灣已生活超過一甲子歲月的我,依舊相信我對臺灣而言只是個過客,不足以眷戀,因為我答應過母親的。

    我要回家。

*

最末的人總會記得最初的地方。在說完這段故事的四年中,高齡九十幾的阿公,身體狀況已然到了臨界。這四年裡,他時而清醒地活在現代,時而矛盾地滯留過去,似乎再也不認得正確的人事時地空,但唯有這段故事他從未忘卻,甚至是越發清晰地烙印腦海中,嵌在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不是歷史,這只是個故事。因為對阿公而言,沒有回家的一天,故事就永遠沒有結尾。而即便我們有著血濃於水的血親關係,我們也不過是他歸途劇本的配角。但無關證明或認同,因為有阿公的膽識與執念,如今我才能有一個叫「臺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