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愛情
窗外日光西斜,一抹蛋黃色塊落入室內,薄薄地覆在沙發扶手上,你低頭摩娑著那層薄光,淡淡說起一個名字,趙玉珍。父母開煙館的那個女孩。
緬甸九穀,塵土黃沙漫過寂寥的村落,女孩在那裡看顧香菸攤,你就在她攤子對面做裁縫。你的裁縫店是十塊錢租來的,一間竹籬笆圍起來的店面,茅草覆頂,那街上清一色是這款店家,少有瓦房。或許有行人三三兩兩經過,其中也有一二個路人停下來跟她買香煙,問你量衣服,而你的目光始終跟隨她。
泥土路上月光淡淡的,煙攤前一盞洋油燈。她低頭為客人捆著一支支土煙,或遞出鐵盒裝的外國香煙賣給闊綽的買家,短髮遮住半邊臉,腰間纏著龍基,你含笑看她,開始想像以後。一年多的時間兩人朝夕相處,你常跟她說起自己十四歲就離開的家鄉,福建洋背,早夭的妹妹父親,勤儉的母親,還有村子裡那條小溪。年幼的你顧不得大人再三警告仍縱身躍入溪水嬉戲,當瘦小的身子讓老師鞭打得哀哀叫時,趙玉珍就坐在你身旁聽得咯咯笑,傍晚黃土路蕭索冷清,她的笑聲被捲進微微揚起的風沙裡,二十歲的你感覺到一種很新鮮的情愫,你說,那大概就是幸福吧。
你們開始揣想未來,一個尚且模糊但有無限可能的未來,或許多存一點錢養幾個孩子,在臆想中你感到滿足,私下已經給了她一枚戒指,大家都知道你們戀愛。
當時,在倆人輕聲談笑的黃昏的詩意中,當然你完全不可能知道,時代的閘門已經開啟,你們即將任洪水沖散。
緬甸政府開始對中國游擊隊施壓,當地局勢愈來愈緊張,為求生存,倉皇間你隨其中一支游擊隊逃離避難,趙玉珍跟了另外一個,來不及道別。
你說在異域打游擊的時光,陽光照不進熱帶雨林,闊葉林層層疊疊,到處滴滴答答的濕氣逼得人迷離恍惚,經歷長途跋涉面容灰敗的士兵,在巨型葉片下方全都像寄宿的幽魂那樣不安。沈重膠鞋陷進濕泥裡,舉步維艱。叢林中四伏的敵軍,不時威脅你們的生命。一名同鄉的小伙子中彈了,瘦小的你背負一身裝備已沒有多餘力氣扛起他,只能任他躺在大山荒野裡,一點一點失血死去。你怕趙玉珍也會像這樣死在一個不知名的雨林裡。晚上你把一塊防水塑膠布鋪在泥濘地面,另一塊蓋著身體入睡。四處漫生的蕨類,在你的手腳周圍蛇一樣迂迴纏繞。相思愈夜愈騷動,一寸寸讓溽熱的空氣團團羅織,壓得你分外難受。你忍不住想,趙玉珍正睡在什麼樣的地方?會不會害怕著涼?
你曾經步行七個晝夜,爬上一個山頭又步下另一個,經過陰暗潮濕的雨林與乾涼荒原,不見一戶人家。樹根上密密麻麻爬滿了苔蘚,經常將終日行走已意識模糊的你絆倒。你說每天夜裡軍隊伙夫將白米泡水,隔天再用大蒸籠悶熟,白米便爛軟得跟糯米一樣,你們裹上鹽巴、豆豉、辣椒,當作飯糰吃進肚子裡,你的胃病就是那時候養成的。偶爾遇上野牛群,你們用槍獵捕生火烤肉,抹上鹽,就是一頓奢華饗宴。將鋼杯裡最後一滴肉汁吸吮乾淨,你會想,趙玉珍也有肉吃嗎?她這會兒跟部隊到了哪裡?可也想著你?
從滇緬飛到台灣,一落地便聽見人說,「徐師傅啊!你回來晚囉!她跟別人結婚啦!」
想起那些叢林裡的混亂疲憊與難以按捺的煎熬思念,無論如何你必須見她一面。坐長途車到西螺找趙玉珍,她一見你便淚眼汪汪掏出戒指相還。
趙玉珍呢喃抽泣的聲音忽近忽遠,你聽得不很真切。四周曝曬在烈陽下乾荒的大地,熒惑著你的目光,汗水滴落眉眼模糊了視線,你感到一陣暈眩。
你不怪罪趙玉珍,並讓她留下戒指作為紀念。兩人沒有做夫妻的緣分,只能怪命運捉弄。
命運啊你跟我說起命運。
每當你以為正穩健踏著步伐的時候,祂不懷好意地踩你一腳,促狹看你茫然錯愕的表情。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後,你才能學會笑看得失,然而當年梳著油亮烏絲的你還不懂,在命運面前如何俯首。
白晝黑夜往復循環,你隻身在時間的河流裡載浮載沈二十年;假日到文康中心花兩塊錢點杯茶聽歌看大戲,寢室熄燈後躲在棉被裡熬夜讀武俠小說,或者同朋友玩樂。彷彿唯有恣意揮霍,才能抵抗尋常日子裡的寂寞無聊,勉強在難以捉摸也不容商量的命運之神面前,維持一種卑微的驕傲。無所謂明天,明天的明天,都有看不完的戲、抽不完的煙、賞玩不盡的風景。直到你遇見另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我的母親。
而如今你八十有二,已慣看秋月春風,當白髮妻困在俗事的流沙裡,無可避免地向你叨念埋怨,你一逕傻笑回應,好言寬慰,任憑惱人的話語隨風,從窗邊溜走,讓生活的悲喜簡化為麻將桌上一場牌局的輸贏。當生命走到了這個年頭,只能窮開心。你說。
半個世紀過去了,不知道趙玉珍還在不在人世,聽說她和夫婿後來搬到忠貞新村,你想讓我陪你去那裡走走。然而我說起幾年前那兒已經拆遷了。
窗外稀薄的光線不知何時已完全退去,坐在沙發上的你兜身籠罩在一團暗影中,一陣夏夜晚風從窗口吹進來,你坐在天光暗下來的屋內,靜默良久良久。